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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六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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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六十一章

二月初春, 料峭寒意未驅,梅花灼灼已開放,梅樹片片成雲, 遠看如夕霞飄散。

謝家花園, 僻靜無人之處,那棵紅梅樹下。

將梁城鬧得滿城風雨的謝知秋本人, 正趁著花開之際, 在樹下獨自照著棋譜鉆研棋局。

她視線沈靜, 目不轉睛,左手持書,右手拿棋子, 不時在棋盤上落下一子, 看上去專心致志。

花園白墻之後,又有一群小丫鬟在偷偷看她,偶爾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。

謝知秋手中棋子一轉, 在棋盤上“啪”的一聲落下,淡然自若。

自從她回到謝家以後,家中從家人到仆從, 基本上都三句話離不開她,連雀兒都整天被纏著問這些問題,大概也快要被問煩了。

“小姐……”

這時, 雀兒端著壺茶來到她身邊,將茶具擺到棋具旁。

她有些不安地道:“小姐最近幾次被皇上喚去上朝, 圍在路邊的人都好多啊。”

謝知秋頷首。

她臉上平靜, 只道:“無妨。”

不止是家中, 現在從朝堂到民間,整個梁城大概都在談論她。

在謝知秋下定決心借齊慕先之事、將自己的身份公開在光天化日下之時, 她就料到自己必會經歷這麽一場風波。既然是早有預料的事,那麽真的發生了,也沒什麽可驚奇的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雀兒欲言又止。

她猶豫地擡手,拉了拉小姐的袖子。

謝知秋一頓,望過去問:“怎麽了?”

雀兒滿眼都是擔心她的神色。

雀兒張了張嘴。

小姐的處境,她看在眼裏,難過則在心裏。

其實這些年來,她一直在思考,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什麽。

小姐說過她不想成為男人,可她也不願屈服地去走謝家曾經人人都希望她走的道路。

雀兒以前不太明白,但經過這幾年,看到小姐以蕭少爺的身份做過的種種事情,她好像隱隱摸到了什麽——

小姐非但在完成自己的理想,還在證明另外一個事實——

那些人人都認為她沒法做、做不到的事,她完全有能力完成,而且遠比其他人做得更好。

很多根深蒂固的觀念,打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,但沒有人去糾正,反而一代一代周而覆始地傳遞下去,將所有人困於其中。

小姐既是一個特例,又不是一個特例。

她的才華稀世罕見,會遇上與蕭家少爺交換靈魂這等事,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。

可若是沒有這種種巧合……

在漫長的歲月裏,不知曾有多少與大小姐相似的姑娘,被困在牢籠一般的舊習裏,被時代的塵埃埋沒,如一粒沙塵消失在渺渺大漠中,再找不到蹤跡。

男人有許多方式在歷史上留下姓名,女子卻被強行打壓於一隅之地,連閨名都不可以對家人丈夫以外的人吐露。到頭來,再以此為證,證明生女無用,強化這種扭曲的觀念,將同樣的扭曲一輩接一輩地傳遞下去。

這就是小姐痛苦的緣由,也正是她不願屈從的命運。

背離傳統,無疑會帶來危險和苦難,嚴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。

而順從傳統,在茍且偷安的表象下,帶來的將會是永無止境的深淵,繼續將數不盡的人生埋葬其中。

對小姐來說,前後都是可怕的。

小姐本有唾手可得的平順人生,在當下的世俗標準下,只要嫁給秦公子,小姐一生都會受人羨慕、衣食無憂。

然而,小姐選擇了後者。

以一己之力去對抗整個世間的風暴,不冷靜,不理智,螳臂當車,飛蛾撲火。

可是,小姐還是謹慎地站上了這樣兇險的棋盤,然後試探地、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子,賭上她能賭的一切籌碼,與整個世道周旋對弈。

現在,雀兒憑自己朦朧的直覺感覺到,小姐大概走到了關鍵的地方。

小姐證明了自己的能力,用一種會帶來腥風血雨的方式恢覆身份,反擊了那些認為她做不到的人。

但同樣是因為她恢覆了身份,小姐有極大可能會失去她以蕭少爺的身份合理得來的一切。

在雀兒看來,這實在悲壯又可惜。

雀兒想說的話很多,但不知為何,千言萬語匯到嘴邊,她只問道:“小姐,你覺得……皇上還會讓你做官嗎?”

謝知秋一凝。

她素來對自己做的事情有大致的把握,對其他事情也有過人的預測能力,大約是因為這樣,雀兒才會期待從她口中聽到一個答案。

但這一次,謝知秋垂下眼瞼,手持棋子卻遲遲未落。

半晌,她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在齊慕先竊取黑石這樁事上,謝知秋盡可能力挽狂瀾,化劣勢為優勢,將利益進行了最大化。

但歸根結底,她在一開始輸了齊慕先一招,此後牽一發而動全身。

在謝知秋原本的計劃裏,她是打算先用蕭尋初的身份實現女子入仕,再換回自己的身份。

至於兩人所經歷的情況要不要公開,要後續再看形勢,能公開最好,但若是實在風險很大,也可以成為永遠的秘密。

可是齊慕先知道了他們二人的身份,打亂了謝知秋的全盤打算。

她不得不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,將一切和盤托出,造成了現在的形式。

盡管她姑且穩住了皇帝,最嚴重的風險應該不會有,可是能不能保住官職,卻成了一個巨大的懸念,就連謝知秋,都沒有十足的把握。

她的指節輕叩石桌。

民間的輿情、家中的情況她也在關註,但最重要的,還是朝廷的風向。

傳統觀念肯定有影響因素,可對朝中那些官員來說,最直接的考量因素,還是利益。

若是她入朝為官,會對誰有利,對誰又不利呢……?

有沒有辦法,拉攏一些有可能中立的官員,給他們利益,讓他們轉為支持自己?

謝知秋蹙起眉頭。

不得不承認,她其實頗為焦躁。

因為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滿意的結果,哪怕她拼盡全力幹預,這件事很可能也不是憑她能輕易主導的。

謝知秋閉了閉眼。

“盡人事,聽天命吧。”

她道。

“現在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

*

湖畔邊。

長桌沿湖排列,一幅幅墨跡未幹的字畫被掛在樹枝上,筆墨香縈繞。

以史守成為首的騷客們,今日正聚集在此處舉辦文會。

這一派人大部分都對齊慕先有大意見,如今齊派倒臺,這批人天天都開心得像過年。

“今日王利、周全之流也隨他們的主子齊慕先一道去了,多虧大家的堅持,我敬諸位一杯!”

“此後,天下必將四海升平、海晏河清!”

“願以後天下沒有佞臣,滿朝皆是剛義之士!”

喝彩聲四起。

齊聚之間,有人飲酒作詩,有人彈琴奏曲,彼此擊節相慶,洋溢著歡愉的氣氛。

然而這時,其中有人喝得醉了三分,脫口而出道:“不過,我說,以後朝中又會怎麽樣呢?本來以為齊慕先倒下,接任同平章事一職的必定是‘蕭尋初’了。

“大家本來對‘蕭大人’都沒什麽意見,滿心以為憑‘他’的才幹和與官家之間的默契,此後就是難得的盛世。可現在……”

此言一出,原本熱鬧的氛圍,忽然靜了三分。

這人沒有說下去,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什麽意思。

本該主事的“蕭尋初”,真實身份變成了謝知秋,居然是個女人。

這個沒人想到的變故,一下子就將逐漸明朗的朝中局勢,又變得撲朔迷離。

眾人你看我我看你,一時都沒說話。

其實在這一批與史守成交好的人中,關於謝知秋的話題非常敏感。

在謝知秋的身份揭開之前,他們為了對付齊慕先,就倒向了參知政事“蕭尋初”。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,對“蕭尋初”的評價也非常高,從不吝嗇讚美。

但與此同時,他們自詡與齊慕先這種“奸佞”不同的“直士”,許多人對禮教三綱非常看重,個個嚴守禮法,絕無可能支持女子從政。

讓女子入仕這種事,在他們看來,只有禍亂朝綱的宦官外戚才會幹,簡直禮崩樂壞、有違道德。

本來這沒什麽矛盾,他們也習慣於站在道德的最高點上針砭時弊,然而謝知秋的身份一揭,他們作為極為強調男女有別、因各司其職的蕭派,頓時就被架在了極其詭異的位置,完全下不來臺。

反對也不是,支持也不是,進退維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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